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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次看到沈三白这个名字，心中着实一惊，觉得此老定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人物，因为先前总是听说过去的旧中国是一穷二白——此老名三白，想来肯定要“更上层楼”。

读完《浮生六记》，发现他真的是家徒四壁，到最后竟然连家也荡然无存，而且随身的全部家当——一个铺盖卷，要不是女儿青君给取回来，恐怕就真的是身无长物、赤条条无牵无挂了。

想当年，新婚燕尔，“三白”这个名字充满戏谑和智慧，是何等的甜蜜幸福！芸娘引李太白为知己，以白乐天为启蒙师，而她的夫婿恰好字“三白”，古今三个“白”，造就人间一段奇妙姻缘。

不过，三白这个名字，却不是由李白、白居易衍生出来，而是别有所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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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白，本是一种草。唐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说，“此草初生不白，入夏叶端方白”。当时农民以三白草来判断农田的收成：若三叶皆白，则预示一个丰收的年景。

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也说：“三白草，侯农之草。”宋《宝庆四明志》云：“三白，农人以此验岁，云三叶白则岁熟。”

不过，以草叶的全白与否来判断收成，总显得不那么科学；毕竟，旱涝才是决定丰歉的关键因素。所以，在说及丰收时，三白往往被赋予一个特殊的含义：雪。

所谓“瑞雪兆丰年”，其实就是“三白兆丰年”。

沈三白曾经居住的苏州大石头巷

宋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说，欧阳修曾从一老农处听到“一腊见三白，是为丰年”之语，始以“三白”代指雪。后世诗人也喜欢把雪说成“三白”。苏轼有首《次韵王觌正言喜雪》，中有：“行当见三白，拜舞欢万岁。”苏辙也有一首《欲雪》：“骄阳引狂风，三白知应否？”这两首诗中的“三白”，都是指瑞雪。

明太祖朱元璋也写过咏雪诗：

腊前三白旷无涯，应是天公降六华。

九曲河深凝底冻，张骞无处再乘槎。

此诗见张德信、毛佩琦所编《洪武御制全书》，不过，诗句由文臣润色或代笔的可能性很大。

欧阳修当初所听老农之言，并非凭空而来。清于敏中等编《日下旧闻考》记有一则北方农谚：“正月见三白（当读如伯），田公笑赫赫”。《山堂肆考》也记有西北农谚：“要宜麦（当读如墨），见三白。”

丰收要靠“三白”，如果是歉收呢？其实也离不开“三白”。收成不好，首先体现在饭桌上，自然吃得相对简单一些：一撮盐，一盘白萝卜，一碗白米饭，这是另一种“三白”。唐宋之时，人们常把清苦的饮食叫做“三白”。宋朱弁《曲洧旧闻》里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，说刘贡父以请苏轼吃“皛饭”，其实就是“三白饭”，让坡老哭笑不得。

由此看来，沈三白这个名字，似乎和“三白饭”有些瓜葛。三白本家境贫寒，名字寓意“三白饭”，也有一种格外的雅趣。

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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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，我觉得三白似乎还另有所本——这就要从“白”字说起了。

从“说文解字”的角度看，所谓“三白”，其实就是三个酒杯。

《汉书叙传上》中有：“赵、李诸侍中皆引满举白，谈笑大噱。”颜师古注解“举白”时说：白，指酒杯。一杯酒喝完后，得把酒杯翻过来示人，表示一滴不剩——此饮酒习俗，至今尚屡见不鲜。

刘向《说苑》记录魏文侯与众人饮酒时，有言在先：杯酒不尽的，要“浮一大白”——罚一大杯酒。浮，是罚的意思。

白，作为酒杯，自然和酒沾上了关系。其实，自明清以来，最令三白名声大著的，就是酒，即江南的名酿：三白酒。

明代谢肇淛在《五杂俎》中说：“江南之三白，不胫而走半九州矣。”可见三白酒是非常受人喜爱的。

相传为沈三白故居

三白酒的名字是怎么得来呢？一说也和瑞雪、三白草有关，即取丰年的佳兆。清姜宸英《湛园札记》中说：“酒名三白，取丰年之兆，蝗虫一雪入地三尺，三雪则入地九尺，故三白为丰年之兆也。”不过，《浙江通志》的说法则有所不同：“今造三白酒特胜，谓白米、白曲、白水也。”

两相比较，似乎后者的说法更贴近实际。

0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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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白酒何地最好？就是沈三白所在的苏州，尤其以苏州顾氏所酿最为著名。《格致镜原》云：“三白酒出吴中顾氏，盖取米白、水白、曲白也，味清冽。”另外，明陶宗仪《说郛》中“酒小史”条，也专门提及“顾氏三白酒”。

虽顾氏三白酒得到众口一词的称赞，但还是有人不喜欢它的口味，明代王世贞在《弇州四部稿》中说，顾家三白酒“以甘败”，大概是嫌其太过甘甜；他又说“近得其法者皆胜之”，看来，三白酒产业竞争很激烈，顾氏之酒，口味比较单一，因而给后起之秀留下了市场空间。

取代顾氏三白酒的，是什么品牌呢？说来令人吃惊，竟然是“沈氏三白酒”！《浙江通志》云：“迩来沈氏三白，乃甲江南。”

沈三白做过一段酒生意，就连去广东贩卖，芸娘为他准备的货物，也包括“苏酒醉蟹”。其所贩之苏酒，很可能就是“沈氏三白酒”。他自己姓沈，字三白，卖的又是“三白酒”，而且还是名牌“沈氏三白酒”，估计在广东打开市场不太难吧。　

三白酒，也以陈酿为佳。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言及他在苏州饮三白酒的经历，云：“酒味鲜美，上口粘唇，在杯满而不溢。”袁枚十分喜爱，连饮十四杯，并问主人此是何酒，主人告之为十年陈的三白酒。

不仅人爱喝三白酒，就连做了鬼也不放过。明徐树丕《识小录》有则小故事：一个妇人把洗澡水随便泼在街上，结果有鬼找上门来大嚷道：我正在墙跟听人弹琴，你怎么用洗澡水浇我！那妇人的丈夫十分惊恐，连忙说要杀鸡给鬼压惊，鬼却道：我生前是不杀生的，见你家有腌蛋炒豆，再弄几斤三白酒来就行了！

三白酒风行人间、阴界，但沈三白的贩酒子生涯却早早结束。他究竟没能从此中赚到钱，以致我后来读《浮生六记》，每每看到的，总是一个穷愁潦倒的人，独对三只空荡荡的酒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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